七娘子眉心微蹙,端坐着一动不动。柳染却是斜身倚在案边,自斟自饮,挥洒自如,一边吃酒一边缓缓道来,语声不疾不徐,宁定而淡漠:
“当时他已经有三十来岁年纪,却刚刚成婚一年。据说是早年痴迷练武,耽搁了姻缘,但仗着一身好武艺,好性情,为他说亲的人,始终络绎不绝。最后娶到的,是位年方十七岁的娇妻,貌美如花,大方贤惠,说来令许多人艳羡。”
“你想说什么?”七娘子双手抓在案边,厉声喝道:“讲这个做什么?”
“与你我都有干系啊。”柳染微微一笑:“他的名字叫施正德,你知道了?”
七娘子口唇簌簌发抖,只瞪着柳染,一声不出。
“本来他可以与娇妻百年好合,欢度一世,却在这新婚一年的时候,接到一桩生意,托他去中原救一个人。”
“他既不是保镖,又不是刺客,本来也可以不理,但此人生就侠肝义胆,热血热肠,听来者说了前因后果之后,奋然而起,拍着胸脯说酬金可以不要,这个抱不平一定要打。就这样,他拜别了新婚妻子,收拾行囊,远赴中原行侠仗义去了。”
堂中华灯高照,纷乱光影正照在二人身边的难陀因缘壁画上。依依惜别的夫妻,虽是为了修成正果,但最后相视的眼眸中,写满浓情与不舍,一笔一笔,绘就的都是人间生别死离之痛。
柳染凝视着壁画中的难陀,眼中光芒闪闪,说不清是眸中精光,还是压抑不住的泪光。
“他要救的是一个少年,当年刚刚一十四岁。这少年命运多蹇,自幼便被多方追杀,十几年无一刻安稳,日日都在逃亡。原本守护他的有一队人马,十几年来死伤殆尽,到七年前又一批刺客袭来的时候,少年身边,只剩五人,实在是撑不住了。”
“多亏敦煌城中有故友相助,请了几位义士,前去保护少年,其中就有施公。这一行人到得中原,便与刺客鏖战不休,又保得这少年,苟延了几年性命。”
“施公为人,豪爽,厚道,高风亮节,义薄云天,那少年名义上是他主人,但景仰他的品德,一向以兄事之。他二人谈武论道,也异常投合,堪称忘年之交。少年自幼失怙,亡命天涯,一生没几天开心日子,也就是在与施公相处那三年,多了不少笑颜。”
“但少年孤星入命,注定不仅孤苦一生,更要牵连身边人。四年前长安曲江池畔一场恶战,少年麾下,又折了数人,施公……也在其中。”
“他……他是怎么死的?”
七娘子面上早已泪水纵横,滚滚泪泉汹涌而下,将胸前衣襟都浸透大半。来时的矜持,全然忘却,只伸手扯着柳染袖角,凄声叫道:“你说的……是真的吗,你亲眼看到的?”
柳染低垂了头,一头长发丝丝散落,掩住了他的半边面庞。
“他力斩十余名刺客,但自身也负了伤,最后关头,硬是以身体挡住窗口,拼着自身中箭无数,终于熬到救援到来……那少年不肯离开他,背负着他一起逃走,一路上只觉得整个脊背都被热血浸透,而他的身体越来越冷……”
“他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想念他的妻子,说自己一生无愧,唯独对不起她。”
鼓声骤然大响,是史琉璃的歌舞到了高潮。四周宾客齐声击掌相和,那舞姬腰肢如柳枝狂舞,双臂张向虚空,曼声高唱道:
“沙漠里的泉水啊,只剩了浅浅一汪。
泉水里的鱼儿啊,只剩了你我一双。
亲爱的人啊,不须记得我的模样。
水留给你,心留给我,
月留给夜,花留给光。……”
一声号哭,终于自压抑已久的喉间迸发。
极致喧哗中,无人留意屋角那哭泣的女子。七娘子和身扑在案上,全身颤抖,放声大哭,身边酒杯翻倒,酒水泪水,浸满了整个案面。
柳染静默了许久。
“想必你已明白,他舍身救护的少年,就是我。”
“那一战之后,我不再在中原东躲西藏,决意潜回敦煌,与仇敌决一死战。”
“我派人将施公的死讯带了给你,赙赠也送了给你,命钱金彪关照你的生意,手下所有人一齐帮你……但这些远远不够,做什么都报答不了施公对我的恩情。”
“我这一生,欠很多人的,欠施公,也欠你。你对我一腔心意,我何尝不知,柳染放浪形骸,也并不以什么节操为念,但……原谅我始终拒绝你,因为……”
柳染的语声,也微微有些颤抖,扬头笑了一声,方道:
“嫂嫂,柳染对不起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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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陀出家因缘图,在敦煌莫高窟第254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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